读《博闻强记的富内斯》
这个小短篇出自博尔赫斯的《虚构集》,博尔赫斯是最近发现的一位宝藏作家,作品短小精美,一般都是把一些哲学方面的思考和奇思妙想结合起来,有我以前看《苏菲的世界》那味了。目前读过的三篇短篇小说都是以无限为主题,读完第一感觉就是人是有限的,偶然的。
《博文强记的富内斯》的剧情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家境殷实的知识分子,在和表哥去乡下探亲时认识了不看钟表就能准确报时的年轻人富内斯,虽然只是短短一面,但是却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后来富内斯在骑马时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瘫痪了,此时正赶上我在学习拉丁文,富内斯听说后,写一封信想让我给他一本拉丁文写的书和辞典,他想自学拉丁文,我当时觉得就靠一本字典学拉丁文太自大了,所以寄去了两本比较晦涩的拉丁文以及一本字典,之后我就忘了这事了。一段时间后,我的父亲病重,我回乡看父亲,偶然想起给富内斯借去的两本书便去了富内斯家,没想到这一晚的见面闲聊震撼了我的认知。刚去时富内斯在大声背诵其中一本拉丁文的一个章节,我却没怎么听出来,富内斯告诉我,自从他从马背摔下来后,理解力和记忆力好得不能再好了,无论以前再遥远,再细小的事情他都记得十分清晰。
我们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放在桌子上的三个酒杯;富内斯却能看到一株葡萄藤所有的枝条、一串串的果实和每一颗葡萄。他记得1882年4月30日黎明时南面朝霞的形状,并且在记忆中同他只见过一次的一本皮面精装书的纹理比较,同凯布拉卓暴乱前夕船桨在内格罗河激起的涟漪比较。那些并不是单纯的回忆;每一个视觉形象都和肌肉、寒暖等等的感觉有联系。他能够再现所有的梦境。他曾经两三次再现一整天的情况;从不含糊,但每次都需要一整天时间。他对我说:我一个人的回忆抵得上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人的回忆的总和。又说:我睡觉时就像你们清醒时一样。天将亮时,他说:我的记忆正如垃圾倾倒场。我们能够充分直感的形象是黑板上的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伊雷内奥却能直感马匹飞扬的鬃毛、山同上牲口的后腿直立、千变万化的火焰和无数的灰烬,以及长时间守灵时死者的种种面貌。我不知道他看到天上有多少星星。
听完富内斯描述的一切,我看着清晨阳光照亮他的脸庞,觉得他像一尊青铜雕像,比埃及更古老。之后富内斯便因为肺部充血去世了。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富内斯的世界感受与普通人截然不同,他应该没有时间分隔的概念。普通人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感受,富内斯那里过去和现在一样清晰可见。如今的我想想昨天发生的事情,或者很久没见的一个人,我知道是什么,但是总体来说很模糊,大部分细节都无可辨别。如今我坐在桌前,能清晰看到电脑左下角边框的蓝色颜料渍,或者玻璃水杯内壁那细小的气泡。清晰可辨的是现在,模糊的是过去,对富内斯而言,一切都是清晰可见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富内斯眼里我们也许是怪物,因为我们认为过去已经消逝,世界只存在于现在。
这让我想起哲学上的第二大问题,世界是可知的吗?毕竟普通人头脑太弱记不住东西,假如普通人的感知更接近现实,那么真理也就不妨说是人的真理。爱因斯坦和泰戈尔曾经有关这个问题进行过辩论。
泰戈尔:我们称之为真理的那个东西,存在于实在的主观和客观这两者的和谐之中,你会看到,决定这两者的,是我们万能的人。
爱因斯坦:然而,从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中可以看到,即便人离开了,我们用的那些物品也依旧存在。举个例子来说,某个房间中空无一人,却有一张桌子,莫非这张桌子就因为人的不存在而不存在?我们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就是想找到一种合理的方式,对我们感官所提供的各种材料之间的相互关系加以确定。
泰戈尔:不错,即便人不在了,那张桌子依旧存在。然而,你把万能的精神忽略了,对我所感受的那个桌子有所感受的人,必然有着跟我一样的精神,他必然知道桌子的存在。
我觉得泰戈尔的意思是真理有一定的人为色彩,但是这并不违背客观实际,就像泰勒公式一样,它是对现实的一种极限逼近。人不可能理解宇宙中所有的客观存在,那些不在我们经验范畴,和人毫无关系的东西不会被人表达出来,最后也不在真理的范畴了。感觉这么一想自己好像成了主观唯心的人了。
泰戈尔:桌子是一种外观,实际上就是一堆木头。也就是说,一种认为是桌子的那种东西存在于人的精神之中,人类若是消失了,人的精神若是没有了,显然它也就会随之消失。科学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并且,就物理实在性(物理属性)而言,桌子仅仅是众多单独的、旋转着的引力中心,而这些中心也一样在人的精神中存在着。
是的,桌子的概念存在于人类的精神之中,现在在我桌上蹦蹦跳跳的小飞虫肯定不会把桌子之类的当真理了。
另外一个小说里我觉得有意思的点是下面这段:
我们能够充分直感的形象是黑板上的一个圆圈、一个直角三角形、一个菱形;富内斯却能直感马匹飞扬的鬃毛、山同上牲口的后腿直立、千变万化的火焰和无数的灰烬,以及长时间守灵时死者的种种面貌。我不知道他看到天上有多少星星。
这该是一种什么奇特的感觉,我拿起笔能在纸上精确画出三角形,锐角的,钝角的,直角的,细节分明准确。但让我同样精确描摹火焰,马的鬃毛根本不可能,这些东西都太复杂了,变化多到数不胜数,富内斯却能像普通人描绘三角形一样描绘出来,普通人只能采用简笔画的形式描出大概。这里我感受到了人的有限性,仔细想想,人的认知都是由简化的概念组成的,文学,数学,艺术的复杂性都是简单细节的有序组合。富内斯是直接简单粗暴得理解复杂性,他的大脑是一根大水管,一股脑得把所有得信息收归其中,普通人是小吸管,只能接受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信息量,所以需要抽象概括。人,实在是太有限了。
我觉得富内斯像一台计算机,他没有抽象能力,计算机看到一个图像,需要借助灰度值和像素值来编号记忆,说到底就是基于统计,和人看世界的感觉截然不同。富内斯没法理解狗的概念,他不理解可以用一个词指代那么多千变万化的个体。人类的认识与认知真偶然,可见光波长,文化倾向,脑容量大小这些好多好多制约决定了我们看到的世界的样子,跳出这些制约的世界我们无从得知,再想想自己身边这些枷锁,又怎么能说是理所当然,一旦制约条件有所变化,所谓正确的知识也会变化。
要说想成为富内斯那样的人我是完全不敢的,我觉得他丢失了对世界基本的理解性。但是要达到可理解性又是以丢失细节为代价的,世界上的许多概念有些简单粗暴,大家不如说都在框架之内。
Sherry
2022/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