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农民，外号叫”高声大嗓”，这个外号，是爸妈取的。
他从来没有进过我们家门，每次要不用自行车驮着纤维袋子鼓鼓囊囊装满的洋芋，要不洋芋拉在三轮车上，到了家门口，大声吆喝”取洋芋咯！”他从不担心我们会听不到，因为他的声音能轻松响彻巷子里所有的街坊邻居，轻松盖过各自家里的电视节目声音。这是已经搬迁了的巷子邻居的共同记忆。
20多年前，他胃溃疡萎缩性胃炎严重，看了很多大夫都没用，生命垂危，我爸治好了他。但他只是我爸看无数病人中的一位普通病人。
因为感激爸爸的救命之恩，20多年来，每年自己种的洋芋成熟的时候，都会留一袋子比较好的用最低廉的价格给我们家送来，从来都没间断过，按我爸妈的话来说，他送的洋芋和市场上卖的区别很大，一点都不麻，又大又好吃。
近些年年，”高声大嗓”说自己年龄大了，60多了，自行车骑不动了，三轮没上牌，城里管的很严去不了。但洋芋每年都给我们留着，要不就找人带，要不就我们自己去取。
之前对此人的了解，只是停留在爸妈口中的人真的很好，现在这样的病人再也没有了，以及每年不用买的洋芋，因为自己在家几乎不做饭，而且从没见过，所以其实印象很浅。
今年因为我回学校晚，为了练练车技，我们全家今天下午开车去他家，甘肃省定西市临洮县龙门镇大宅子村林家嘴，取洋芋。
路上
这路，是真的难走，走完盘旋山路，就是更难走的水泥硬化路，全程只能勉强两辆车通过，一侧山体一侧悬崖。再后来，从山上到山脚，索性连路都没有了，导航完全没用，只有拖拉机压出来的黄土，和土墙山坳，全程只允许我的一辆小型车勉强通过，坑洼不平，还有松软的泥泞。我尽可能防止挂到车辆底盘，仍在走错路田间掉头时，陷入了松土中，轮胎空转，爸妈下车推车，再上车时我们三个被轮胎的焦糊味熏得眼睛难受。到了以后，刹车片发烫。
期间因为实在找不到路在哪儿，边走边问路，问了好多村民，最后因为遇上了放学的小学生，恰好也是去林家嘴的，载着她，这才找到庄子。
趟着厚厚的黄土，迎着大风，摸摸索索终于找到了人家。
面朝黄土背朝天，太贴切了。我妈说，如果她有女儿，绝不肯嫁到这种地方来，太苦了。
到了
我昨晚喝了酒，早上没胃口，中午吃的有点少，开山路集中精力搞得我疲倦，我确实是又累又饿，有点低血糖头晕。
到了以后，风很大土很大，我们三个蓬头垢面，嘴里都沙碌碌的。家里没人，果然去下地干活了，我和我妈都在埋怨为什么我爸不提前打电话。打了电话告知我们已经到了家门口，大爷大娘了然，大娘从山脚一路跑步到了我们面前，气喘吁吁，随后大爷的三轮也回来了。
他们精瘦的体格，黝黑的，深深刻印了皱纹的干枯的皮肤，诉说着地地道道庄稼汉的苦。
进去以后，房屋十分简单，养鸡种地，客厅堆了药材，所以只能去厨房一座。一进门，便是久违的，熟悉的，昏暗潮湿的霉味和炕味。
大娘大爷显然没有料到我们会来，手足无措，按照他们的习惯应该劳作一天，天黑再回家做饭。此时竟不知道该拿什么来招待我们。想擀面做饭，想煮自己家的鸡肉，被爸妈拼命拦下，一来不想麻烦他们，二来太晚天黑了路太难走，太危险，回不去。
所以只泡了茶，因为外出没有生火，当然也没有热水，就用电磁炉烧了敞口的壶。没有小块的冰糖，大块的用手掰不动，大娘只能用菜刀刀背在案板上敲开，结果碎的到处都是，取完整的小块冰糖和放在柜子里的铁罐里的碎茶叶泡了茶。
一进门大娘就开始找所有能让我们带走的东西，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之前杀的鸡，和没吃的肉，全装袋子了。
拿出自己种的粮食做的馍，就着这满是土腥味儿的茶，比普洱没洗的味道还要浓好多倍，我吃的十分香甜，真真切切能尝到粮食的香味。估计是看我吃的太投入，饿了。大娘用自己家的鸡蛋做点喝的，根本拦不住，切点小葱，飘在表面，我和我爸一人盛了三个荷包蛋。我觉得小葱很好吃，于是无所事事的我妈在案板下面帮我找了一根。
大娘看到后，说喜欢葱的话还有更新鲜的！二话不说跑去近处的田里，摘了一把，回来洗净一根推搡给我，我已经吃完了，我这样吃不习惯葱的人只吃葱怎么可能吃得下啊。剩下没洗的说什么都要让装走，说吃不完种在盆里也行。看我吃饼吃的很香，又摸出今天带去田里干活还没来及吃的饼，也带走。盛情难却啊。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我爸不肯提前打电话告知了。
天色渐晚，稍微果腹后，我们打算带着洋芋回去。大娘风风火火，不到半个小时庄子的人们都知道秦大夫来了，纷纷围了过来，在村头的路口，一个个都希望看看自己家里的病，其实都是些小病，很快开完药方后，被全庄一起簇拥着，热热闹闹各自说着家长里短，来到了停车的麦场。离开的时候，大爷大娘对我说爷爷死了没叫他们太遗憾了，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叫啊。
离开了
吃饭的时候，吃完站在院子里逗猫的时候，我看着我爸在村头路上给大家看病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很多次，尤其是经历过之前一段时间，我对人与人的信任感降到过最低，没想到我这辈子能亲眼见到，亲自感受到如此淳朴善良亲切的人们，没想到这样的人真的存在。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脚踏实地甚至深深扎根在黄土中的真实，心贴心的开心和感动，即便都是初次相见。我对我的追求产生了深深的动摇，金钱和地位应该可以给我虚荣的快感，更好的生活，更容易交到的朋友，但能给我这种感觉吗，不能。我非常心动，我想，如果纯粹为了这种感觉，而不是为了造福大众这种虚伪的理由，我真的愿意回来做个乡土干部。
但是想了想，太不现实了，我已经出去了，想回来太难了。我能快乐感动一段时间，但是时间长了，我终究做不到没有物欲，此外太不方便和城市化导致住户一直在减少，只有剩下的老人在种田，这样的可爱的偏远的庄子最终还是会消失的，而且或许用不了多少年了。
中国还有无数个这种小村庄，只有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为祖国的强大供能，才能最大限度帮助脱贫吧。
多想以后和”人”相处累了，我还能在某个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找到这种感觉。
2021/3/15
